木珝

往后与你的每个日子,都是团圆。

【一下】短相思

·cp陆绎&袁今夏

·⚠️倒叙警告

·9k+阅读时长预警!但点进就看完好吗

·ooc与渣文笔齐飞

bgm:《裁梦为魂》


01.审讯【陆】

陆绎飘进诏狱时,依稀嗅见木樨香。

恍惚想起昨日进宫面圣,太后似乎开了个玩笑,说这秋深红叶重重,太液池西侧的迎翠殿,大抵应当改换名称了。

当时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霎,像是想笑,却又差了点笑意。

不觉天凉好个秋。

他现今已三十有五。三年前做到锦衣卫指挥使,这样年纪,这样官衔,不可谓不年少有为。

他不紧不慢地走下诏狱,宛如锈铁的血腥气一寸寸涌上来,渐渐驱逐鼻尖若隐若现的清香。

这时他方才屈指算了一回。

今日是八月廿三。

他垂下手掌,半晌后又似不安,缓缓攥了起来。

审讯室前两人见礼。

“陆大人。”

陆绎颔首,淡淡问道:“还没招供么?”

“是。”

他并不多话,手按着绣春刀,缓步踏入。

他的神色太清太冷,身后复位的二人不禁挺直了脊背,似乎生怕被这位顶头上司抓了仪容不整的错处。

“我来。”

正审讯的几人退下,陆绎慢条斯理抓起一把小刀,冷峻的眼对上绑着的那人。

眼并不眨一下,刀下鲜血淋漓,精准刻在肉掌之中。

“你的店的背后东家是工部郎中。”

他不知何时又抓起一把小刀,随意插到对方另一手掌。

“涉外经营,鱼龙混杂,这通敌之罪,可有你参与?”

对方望着他,咬牙撑过一阵钻心的疼。可显然是个难缠的对手,分明已经被折磨得眼珠爆突疼痛之极,竟含含糊糊地跟他求饶。

“我丢下家中女人,当时动乱被你们抓来,如今不知她是生是死下落几何……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放我去找找她,再、再见她一面也好啊……”

陆绎猝然拔出他一侧的手中刀,那人未提防,呀然惨叫。但见对面凝视之人眸子平静无波,森森然地发冷,直瞧得人可怖之极。

陆绎垂眸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小刀打个转。他虽是男子,肤色却甚好,莹润如玉,即使被迸溅的血色染了杀戮气息,仍不失触目惊心的精美。

他霍然一抬眸,小刀微偏了角度,又钻入原本伤口。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对方吃疼,满头大汗,显然无暇回答,他却似不经意,拳头抵在原处,自顾自续言下去。

“你于市井经商,八卦消息该是最灵通的。既晓得用女人来威胁我,该不会不知晓——”

“陆阎罗八月廿三不动重刑。”

他轻轻叹气,冷冽坚硬下,是叫人不可置信的疲惫与厌憎。

“我陆绎深恨你这种人。”

“若当真爱她,便不该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外头。”


02.悼殇【伍】

“大人方才官复原职,却在家中沉寂这些日子,若不给圣上些解释,恐怕……于礼不合吧?”

万历三年的冬日极冷,陆绎当时的房里却没有笼火炉。但他就躺在青砖的地面上,满地滚落着酒瓶,而人疲惫地合着眼,面容像睡着一样安详。

岑福找到他的时候险些没被酒气熏个踉跄,抓着卷轴的手不禁颤抖,终于还是含着眼泪,鼓起勇气说了那么一句。

陆绎听见是他,缓缓睁眼。

诏狱里沉冤三年,当年的翩翩公子,也已被磨折到清瘦的飘逸。更不必说猝然受此大恸,颓然酗了这几日酒,如今竟已憔悴得脱了人形,谢了生机。

只是一双眼还有些亮,至少说明了他尚活着。

岑福不忍心,到底劝了一句。

“袁姑娘若是知晓您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怕是也会放心不下的。”

他听见陆绎沉重的叹息,像来自深远无边的夜里,有悲伤的根,有恐惧的叶,却终是结不出属于自己的果实。

“好。”很久之后,他的声音似乎从很模糊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陆绎坐起身,慢慢看了岑福一眼。

“原本这个时候,你也该叫她一声夫人了。”

岑福不做声。陆绎自顾自抓过他手中的卷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微弱的光线中,但见他眼底一片深深的乌青。

“大人不先歇一歇么?”

“我歇不住的。”

他合该写一封悼妻丧的折子上奏——纵使事实上,他与今夏不过口头婚约,连未婚夫妇也算不上。

无需思索,情之所至,下笔如泉涌。虽彼时天大寒砚冰坚,手指几近不能屈伸,可痴痴醉醉意随心动,笔端不假思索,是连“臣与妇尝朝夕共事,情深爱重之心,恐大逾白首双星”是否合乎礼节也不及思虑的。

他一世小心,却每每为她失了方寸。

行云流水到搁笔喟叹,竟未尝沉吟一隙。于是不过半个时辰的舞文弄墨,可待到笔歇,仿佛红尘一世。他眼前到底黑一黑,瘫坐在椅中喘息。

应当回溯一遍校点一番的。可他倾过身子,望着自己的一笔一画,只觉实在不忍卒见。

其实他自幼的苦功,纵荒疏了这许久,字迹也不至于潦草难辨的地步。可他横横竖竖兀自端详那么一遭,但觉横折撇捺间距离似太大了些,空落落地直叫人心慌,倒像能从中转出个人影来。

他失魂落魄地迷瞪了老半天,竟当真从那些疏疏密密的空歇间,拾出些零碎的音容笑貌来。

无一不是那人。

可那恰是警醒。

说她已不在了。

——她已经不在了。

陆绎闭眼,放任泪水流下来。似乎仍能察觉她的气息,她的甜笑——一切叫他爱慕叫他怀念的,悉数无形地萦绕在身旁,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他情不自禁地颤抖,情不自禁地恐慌,只有强迫自己回忆在拟的折子上写下的词句,却被自舌根跃出的“妇”的称谓轰地怔了神。

“妇”。

多么亲切的称谓。

“我的妻”。

可是已经没机会将之变为现实了。

他当真是将痴将狂,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字迹,恍惚不觉喉头微动,“哇”一声呕出什么来。只极疑惑地瞧着纸上忽然现出的一片朱红,暗忆岑福是何时送了不合礼制的朱笔来。

——可是没有这种记忆啊?

陆绎抱着头苦苦想了一回,无奈唤了岑福。放下手来却见手背上细细血痕,原是给冻得皴裂了。

“无事。”他对匆忙跑进的岑福道:“应该是因为我手冻裂了——刚才还直纳闷怎么见红了呢。”

但岑福一见着他,骤然是大惊失色。

“大人,你……你怎么了?”

陆绎正胡乱用舌尖舔了一下手背上的伤口,当时血气上涌得厉害,彻底迷了心窍,但一味皱了眉头疑惑怎么越舔越脏,却竟似不觉胸口闷痛,郁结之极。

“我很好啊。”他含含糊糊说。

抬手拢了嘴,俊朗剑眉蹙得更深,眼中却一分温柔,有浅浅的欢喜感。

“方才,今夏不是……”

陆绎轻笑了一下,似犹不觉唇齿间漫延开来的血腥,仍沉醉于先时的酒香。到底魔怔至此,居然凭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摇晃起身,提气拔剑出门去,竟纵身而斩窗前那枝瘦梅。

瘦梅三年寂寞开无主,今日才怯怯弱弱绽了一枝头,便给他无情斩下,握在手中微笑。

“等她……”

一句话没说完,他面色骤然一变,不自觉颤抖着弓身,又哇然呕出大口鲜血来。

血映白梅香更红,疏疏淡淡,寂寞雪一捧。

却是这一下通了心脉,霎时陆绎神识清明过来,颓然跌落在雪地里。面上形容,是个伤悲到极点前刹那的临界模样,似能即刻嚎啕大哭而出。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岑福站在檐下看着他,眼圈也是红的。

“大人,哭出来吧。”他轻声劝道,“闷着不好。”

陆绎没有回答,只是神色渐渐清冷下去。

“她给我留了什么吗?”他哑着嗓子问。

岑福踌躇,而陆绎居然微笑。

“她是爱我的,必是有遗物给我的。你别藏着掖着,终究长痛不如短痛。”

他又低头喘息。

“反正痛到极点,兴许也不见得太痛了。”

良久的沉默。

“有的。”岑福道,“夫人留了一封信给大人。”

陆绎接过信笺时,眼睛是亮的。映着灰白脸颊与唇边惊心血迹,颇有些疯癫的气概。


后来他大病了一场,哀毁骨立,瘦削伶仃。

就像一只离群的鹤。

或是……

——可他本已是一只失偶的雁。


03.密别【肆】

浮生只合樽前老。

陆绎原先是厌憎“借酒浇愁”的古理的,可到了自己伤心时,却深觉麻痹神魂的好处。

他要的是酒性极猛极烈的酒,但求液体擦过唇齿舌喉时刀割般的痛楚,辛辣地滑过喉头堕入腹中,好像往空荡荡的胸腔中放了一把火。

只是无论火灼烧得多么剧烈,那片冰凉的疼痛的心,到底无法再次热烈起来。

面上泪痕阑干,也不知究竟是情之所至,还是烈酒刺激。

醉眼朦胧中,陆绎拿起下一罐酒。

入口的感触太熟悉,分明激烈逊了前种,却骤然慌了他心神,大睁了眼剧烈咳喘起来。

那是当年在江南时,淳于敏哄骗今夏饮的那一种酒。

他清晰地在耳畔浮起她清脆的笑,声音随着酒滑入喉咙,暖暖地在他胸腔里翩翩悠悠,盘旋得如此真切,好像这些年与噩耗不过是他的梦境,一睁眼苏醒,他仍然会在那个屋顶,仍然会在那个有她的世界。

陆绎无法遏制从身体每一寸肌肤往外漫溢的思念,久违的回忆贴着心房跳动,扫过心上姑娘的眉与眼,鼻与唇,眷恋地收拢在她轻笑时鹿眼惹人爱怜的弧度。

天气很冷,但他不管不顾地滑到地上慢慢躺了下来,大口吞咽着清甜的酒,如认真亲吻回忆中的今夏。

闭上眼陷入黑暗,就仿佛依旧满天繁星。而只要他想,动动手指就能牵住她的手。至于唇间的温热与甜香,是因为才吻过她。

他们第一次的,真正意义上的吻。

那清晰地向他涌来的悸动与欢喜,约莫也有了根据。

陆绎忽然觉得很安心。

眼睫眨了眨,仍安宁地阖着眼。但沉下心来,慢慢听着窗外落雪的轻响,就似她平稳起伏的呼吸。

雪落了很久很久,他痴迷了很久很久,连手中酒罐滚落一旁,也没有觉察过来。

窗前白梅倔强开了一枝,淡淡清香跌落窗棂,羁旅到他鼻端时只是游丝微弱一星。

陆绎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大约是盼到了诏狱中想过了无数次的那个场面。

——今日下了雪不是吗?

陆夫人袁今夏一定会抱着账目,踩着麂皮小靴噔噔噔地自走廊上跑来,微有些烦恼地与他商议过冬炭火的银子。

不用说想象她生动的神情,他只是猜测她靴底敲着回廊地面的声响,就已幸福得快要笑出声来。

雪已落了这么久,那时候跑来的她,身上一定尚有残雪——指不准发顶就有一块。

而他低头给她拂去的时候,能够依偎得那么近,近到只要他一前触,就能吻上她的额。

——回廊末端,正好响起了脚步声。

陆绎的心跳,剧烈地颤抖起来。

可是——

“大人?”

是个男声。岑福来寻他了。

陆绎的心,直直陨落下去。

恍恍惚惚眼角凉了一霎。

他如此渴想地期盼着的,她的欢笑,她的足音,永远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的回廊角落了。

万历三年的冬天,本来可以很温暖。

他们本来可以幸福。

本来可以。

如今却只有不情不愿地挥手,与早已失去的夏季告别。

那滴泪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沿着脖颈滑入领口,一路冰凉感触。

“今夏,再见。”

意识在心头一笔一画地描摹她的名字,然后平静地散开。

他似乎很安详地闭目养神着。


04.死讯【叁】

陆绎走出诏狱那日,是个雪后初霁的日子。

他抬头看去,长天澄澈,净琉璃般湛蓝的颜色,清明到像能将人吸进去。

但他的余光里,没奔来那片意料之中的鲜亮影子。

陆绎微微地有些失望,缓缓转过头。

来迎他的岑福说:“袁姑娘走了。”

“走了?”陆绎不觉上扬了嘴角,噙笑的时候,连眉梢眼底都是细碎的温柔光芒,“她心可真大,也不怕把我弄丢了。”

“她……”岑福欲言又止,心酸得不敢、更不忍心打断他。

“——看来日后成婚,定得跟六扇门打声招呼,别再让她跑京外的案子了。”

陆绎噙着笑,手交在身后,指尖摩挲着掌心,安适意足。只是不经意地垂了眸,反复说服自己岑福眼角那点红只是错觉,看上去如此真切的原因也不过是天太冷冻着了,毕竟就连自己的眼眶也有点轻微的发酸呢。

——是风酸了眼吧?

“袁姑娘没了。”岑福着力重复道。

陆绎眼角弧度不减,只是声音依稀凝涩了些。

“原来三年这么长啊,连你也变了。”

“岑福,别诓我。你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岑福但觉他固执之极,让人看了没奈何,又感到无比可悲。却岂知此时陆绎脑中嗡然作响,正欲抬手捂耳抵挡,却不防四面八方一下涌上的窒息感。

“袁姑娘八月廿三就没了。”依稀听见岑福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可是,他说的是什么啊?好像每一个字眼自己都明明白白的,但怎么拼凑在一起就这么模糊呢?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该死的,这嗡嗡叫着的蝉声。

——但如今是隆冬腊月里呀,哪儿……来的蝉?

大雪尚有蝉。

陆绎极快地晃了一下头。

岑福分明看见,一滴鲜亮的血,落在他足畔的雪地上。

“你是说腊月廿三……不,是八月廿三?”

陆绎抬起头,眼中带赤,面颊上浅淡滑下两道泪痕。

苍白的下唇上,显而易见被咬破的伤口,仍在冒着血珠子。

“——今夏没了?”他很轻很轻问。


05.绝笔【贰】

后来有幅薄薄的笺,常常带着温润的暖意。

也许这是因为它终年被人贴着心口安放。

陆绎时不时会取出它来,眷恋地摩挲着起首那“夫君”二字,想象当年今夏执笔写下它们时,该有怎样的音容笑貌。

“夫君陆绎亲启——”

分明字字锥心,难为他一丝一毫苦记到明晰。只是怕忘了,怕连她一抹半缕的轻颦浅笑都抓不住。

夫君陆绎亲启:

        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这样称呼你。

        虽然我们清清白白,可是好歹约好了你出来要娶我的。都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就是担个虚名,也很好了。

        夏爷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嘛。干嘛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要婆婆妈妈呢?

       ……好吧,我承认我真的害怕。

       如果现在不唤你一声“夫君”,我只怕再也没机会了。

       虽然,你好像真的没机会亲耳听到我这样叫你了吧?

       对不起。


      公事公办第一。

      我如今命在旦夕,是因为中了毒。

      中毒的缘由是查找为你平反的线索时,追逐严贼余孽负了伤。武器上淬了毒,但因为是很罕见的一种奇毒,所以没有立刻发现。

        ……毒是什么名字,其实我不很闹得明白那几个字的写法。毕竟那日发现是因为我探案子的时候晕过去了。

       我只用知道,这种毒可恶得很,发作时是慢慢吞噬人的精神气,虚弱下去直到死亡。其实有解药,也不是多么难配,但只有在毒未发作时才有用……我被发现中毒时已经发作,所以回天乏术。

        昨日大夫来看过了,说我约莫只剩下不到五天的日子。

        这三年来我一有机会就去找岑校尉,问你什么时候可能出来。我中毒后他时不时地会来瞧瞧我,讲讲给你平反的情况。昨天他也在这里,听到大夫的说法,也很为我们难过。

       他说你顶早顶早,也只可能冬天才出得来了。我们见不到了。

        所以,我说,不管怎样,这苟延残喘的几天里,我一定要给你留一封信。

        我很坚强的哦。我很努力地在给你写信的哦。虽然好像晕过去几次,但还好,一时半会儿撒不了手。

        写到这里,我也一直都没有哭的哦。

        只是越来越想你。想到见不到你,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的。


       这时候你在诏狱里在干什么呢?也想我思念着你一样思念着我吗?

        对不起,是我亲手给你希望,自己却不争气,破灭了我们幸福的可能。

        唉,公事已毕,你说我跟你说什么好呢。

        明明三年这么漫长,明明我每想你一次,就会觉得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的啊……明明我没有一刻一刹不思念你的呀……

        但是为什么,当我的笔落到纸上,我觉得那么害怕——我怕我说不完我对你的思念,却也怕你看了更思念我。

        我不喜欢看你难过的。

        三年已经够长了,不是吗?

        明明我们朝夕相伴的日子,也只是两三个月而已。


        哥哥,我讲些高兴的思念给你抚慰好吗?

        这些年来我有努力攒银子。毕竟不知道等你出来,是以什么方式出来。你自己把自己家抄了,万一出来时也没有银子,那我要是没点嫁妆,你娶了我一起喝西北风去么?

        所以,为了能养得起你,我很少去下馆子。不过呢,毕竟三年蛮长的,我还是物色到了几家物美价廉的馆子,那时想着等你出来后,我们有闲了可以一起去打牙祭。

        ——但果然现在,只能说给你听听罢了吧。

        还有啊,我没事的时候,怕太想你,就会四处转转。但走着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日后你昭雪,不知上头是不是会返还你陆家老宅?那时你会不会没有容身之所?正好有在城西看到合适的房子,那时想着等你出来后,我们想想办法攒银子把它贸下来,筑个属于我们的小巢,不很好么?

        然后呢,有一件必须得告诉你的事呀现在说出口,你可不许嘲笑。

        我有时会偷偷斟酌我们未来孩子的名字,但也许是因为我读书不多,又或者是因为我太挑剔,想了整整三年,仍然决策不出一个好名字。

       当时是烦恼了挺久的,但后来一想,我家哥哥家学渊源,取名字这种事,肯定不需要我费心,交给你就好了——至于取名没有我的功劳这种小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嘛。你陆绎的孩子,还能不是我袁今夏生的么?

        是了。现在又有些后悔没想到好名字了。我都这样了,还没办法想象一下我的心上人叫着孩子名字的幸福模样,这真的,好遗憾啊。

        嗯,对不起,说到这些,我自己都伤心,等你看了,也会伤心的吧。

        对不起。


       可是真的对不起,我想让你陪我难过这一遭了。

       现在我哭了。我很想你。

       我家邻里有对夫妇,日日争吵,近日我毒深得越发沉重眠得浅,便时有被他们吵醒。

        ……看到这里别忙着心疼我不得安生。我其实,好羡慕好羡慕他们——甚至可以说嫉妒吧,嫉妒他们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嬉笑怒骂,虽然磕磕碰碰却能就这样平稳过一生。

        早年我娘催我嫁人时,我说,一定要找一个我喜欢的人。可如今看着平凡的屈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时,我却觉得好不安。

        为什么被礼仪捆绑在一起的人反而可以善终?而一心厮守的我们却为何被命运捉弄至此?

        我有些觉得不甘。

        是我们做错了吗?

        为何我们切实想要的事物,只能在手中一掠而过呢?为何我们只能被命运扼住咽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得不到的痛苦呢?难道神明刻薄的股掌,一直毫不怜惜地倒扣在你我之上吗?

        我们不应该得到吗?如此强烈地向往两个人的幸福,拼命想要在命运的魔爪下挣扎着抓住什么的我们,只能这样屈服了吗?

        我怎么才可以奢求一下呢?

        说不害怕也是假的。我反复地想着、告诉自己,我们不过两三个月的相聚,就算说好了今生厮守,可既然看来缘尽于此,大约……我想,也许,我们今生不过三年的相思,断了线后,我会消散在岁月里,而你也许会痛苦一段时间,但也可能渐渐淡忘我,娶了旁人,安稳过余生。

        就像现今的我,其实也不是那么清晰地记着你的模样了。

        三年已经太长,你说我怎么敢奢求你怀想一辈子?

        

        可是我记得你那么让人安心,我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

        所以算我求你,把你当初赠我的手环依旧留给我,带到坟墓里去吧。

        当年你就说是一辈子的承诺,没有你的允许不许摘下来。

        那么现在,我想带着这信物命赴黄泉了。

        奈何桥上,我接过忘川河水饮下时,一定要告诉孟婆。

        我原本爱着一个比春花夏雨秋实冬雪还要美好的人,他说要和我生儿育女、共度一生的时候,郑重得像能为我抛弃全世界。

        是我对不住他。

        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一直记着我还是赶紧忘了我。我只知道我希望他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踏上我将走上的这条路,而那时的他,最好依旧光风霁月。

        嗯,就像我一直爱着的那样。

        其实我没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一夏情意,三年相思,若能换他十年怀想,对我而言,已经很足够了。

       

        你是不信神佛的。

        如果,你肯有一刻,为我,信了的话。

        我愿,我的整个来生,仍然属于你。


        最后说些琐碎的。

        近日窗下有株木樨开得很好,我闻着那清香颇觉安心,于是拜托了大杨,来日在我坟上也种一株。

        我中毒身亡,死后必然立即火化下葬,你无论如何见不了我最后一面。所以我希望你看到我坟上那株木樨就如同看到我。

        木樨开时正秋。毕竟今夏已去。

        这些年我有努力过着日子,并不是说没有大人你了就过得多么糟糕,所以也请你坚持下去,我走以后,不管多难受都要努力生活下去。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尝试着多笑一笑。没事的时候,出门溜达溜达,晒晒太阳,看看花草,瞧瞧这世界还是多么可爱。

        哪怕没有我了。

        今夏与你相遇一遭,无怨无悔。

        勿念。


妻今夏命笔

万历三年八月廿一


06.梦回【柒】

万历十三年,锦衣卫指挥使陆绎奉旨南下。

迢递十三年匆匆而过,他仍孑然一身以心赴险。

无论怎样倔强地在回忆与现实间挣扎如近乡情怯,深秋里,扬州不即不离在望。

陆绎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居然夜半悄悄地溜出来,孤身一人泛舟水上。

分明秋深无萤,其实寂寞寥落之极。

半壶冷酒,一盏孤灯,稳着长篙,倚着船篷,依稀遥见远方云山枕藉,不过一片晦暗得出奇的影。

他垂眸低手,将酒壶底戳弄着水面,感触水波对物什的流连。

知时如有信,决起亦相亲。

可她一决无信。

陆绎垂首,兀自黯然神伤,眼睫闪动中忽然闯入微弱光芒一点。

是流萤吗?

他抬头一些,又见流光一粒,再抬头,又一粒。

他来不及惊愕。

“哥哥——”太熟悉的脆声砸上耳膜。

陆绎猛然抬头,今夏笑吟吟地站在船头俯身看他。只是二人眼光交汇时,那笑意立时现出裂痕,两腮不可遏止地滚落泪珠。

陆绎恍惚地看着她的泪水滴沰,只觉一点一粒都好似自己在御前曾见的、外国使臣进献的宝物——叫什么来着?钻石?

可她的泪光分明比钻石更晶莹剔透。

没有多的时间发怔,他几乎立刻一跃而起,扑上去紧紧抱住她。

船的受力猝然变化,不免给他害得一阵颠簸,四面水声动荡,兴许顷刻之间便能倾覆这一叶扁舟。

但是不重要啊。能和你在一起的话,就是沉没在水中,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颠簸中他垂眸吻她,可没来得及碰到便被她猛一挣扎脱了手。

今夏含泪看了他最后一眼,决绝地纵身跳下船去。

如淡墨写就的身躯触着水面的那一霎,似琉璃骤然破碎,在平静波光中,溅起银星千颗,顿时无影无踪。

陆绎毫不犹豫地随之纵身跃落,指尖、手掌、头顶、全身没水——可冰冷湿润的感觉却从足底传来。

“扑通——”

酒壶坠入水中,陆绎一激灵睁眼苏醒,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沉魇,身躯偏过船舷,左足已入水湿透。

他呆呆地望着静谧的四周,缓缓拔足起身。可是满眼里水光寂寞,山色寥落,宛然如昨,绝无它变——更从何寻梦呢?

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他立在船头怔忪,整整消磨了余下半夜。眨眨眼有水泽落下,想是深夜落雨湿了瞳孔。

直至晨光熹微,早雁斜字去。他终于被翅翼扑打的声响惊动,黯然撑篙,伴着水上沉沉雾霭离去。

心似朝露叶上收。

望向阑干水痕时陆绎忽然发觉,纵使昨夜梦境如此真切,此时的他也已想不清昨夜梦中今夏的面容了。

缘浅至此。

那个夏天早就过去了。

江南路迢迢,一行人到达杭州时已是冬月里。

满大街依旧熙攘热闹,陆绎孤身走在人潮之间,安静地想念着。

一别十三年,早已寻不见二人在哪片正脊上亲吻缠绵悱恻,在哪角街市里牵手相视而笑。

“年少”二字,如今看来甚是沧桑。

因为年少时的我们,留下的只能是回忆。

回忆的感觉那么清晰,回忆的面容那么浅淡。

明明已经开始遗忘你的面容了,怎么还那么明白地记着和你在一起时的幸福呢?

“卖花呀——”

江南人爱花。纵是这样季节,仍有少女当街卖花。

世人多道卖花声销魂。如今竟也销他的魂了。

陆绎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香囊,苦笑了一下。

那只香囊是十年前他找袁大娘要今夏的家常旧衣做的,满是他熟悉的女子幽香,也算一件随身睹物思人的遗物。可十年究竟太长了,斯人既去,无从弥补,馀香逸散便是永诀。

如今这只香囊上,其实她的味道已经淡到几乎没有,反倒是他自己的气息日渐沾染,默然缱绻生息。

后来陆绎索性摘了今夏坟头木樨入香囊。

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被命运冲散,永永远远不分离。

其实当年今夏想的没错,怀想十年已经太长,足以淡了爱恋与思慕。只是她忘了感情是有惯性的,她足以叫他苦苦思念十年,而十年已经足以把刻骨融入血脉,贯穿他的整个余生。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她不过是隔着高墙与他相思了短短三年,而他却要将寥落的余生寄托在对她的怀想中漫漫度过。

再去看时,卖花女已经不见了。陆绎这才觉察满街的吵嚷,随着人群仰头望天,阴沉绝异,想是要落雪了。

不自觉向天空摊开手掌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喃喃了她的名字。

“今夏……”

这只手是牵过你的。

现在我要用它,迎接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了。



/取题自李太白《秋风词》: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小标题【】内顺序为时间顺序,也是彩蛋:无壹柒=无绎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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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纯写感情,不是场面,不是故事。

用这种奇特的倒叙结构的初衷就是想表现一种对于痛苦命运的无能为力。构思挺精巧,可惜我太菜,没写出自己想要的那个调调。

陆绎应该是挺隐忍一人,所以设计了全篇的沉闷感觉(用颜色形容的话就是通篇浑浊的暗灰色,只有今夏出现的时候是较亮的米黄色)。如果看了觉得胸闷是正常反应!不用怀疑自己是不是感染新冠病毒了!

……当然这个设计也有缺陷,通篇都压抑,就没有真正的泪点了。所以我自己还挺郁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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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并不打算元宵节发刀的,但恰好这时候写完嘛……

太压抑的题材,我又比较沉浸式写作,其实这几天写得自己晚上都睡不好,觉得很崩溃……导致写到最后一段我都不耐烦了所以有点水……

唉小虐怡情,大虐伤身s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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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看哭了,记得给我打钱【bushi怎么听起来那么像抢劫

……主要是想请大家反馈一下泪点在哪里(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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