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珝

往后与你的每个日子,都是团圆。

【一下】盗将行

·cp陆绎×袁今夏

·来个不一样的孕期  近w阅读时长预警

·61:抗压要从胚胎抓起

·ooc与渣文笔齐飞

 

【壹】

六月乌云如墨重。

陆绎归府时,正撞上倾盆大雨。繁密的声响在头顶伞上响个不休,似是催归。

可他本就是早归。这种晦明不定天气,家中独留一个不省心的孕妇,实在难以心安。

他侧过伞,俯身闪进月洞门,游廊上急急擦身几多廊柱。风卷个不休,雨便旁逸斜出。怕淋湿了寒冷,一会儿抱不得她,他手中伞也不敢收,只得别扭地伏些身子角度,但求不触着檐顶就是。

远远地便望见正房口熟悉影子,他险些气歪了嘴。

——该死的!这般天气,又有身子,居然还不自觉,偏站在檐下吹风!

袁今夏本百般无聊地敲着屋柱哼小曲儿,这时恰侧过头来看见了他,登时喜形于色。眼见居然裙幅微动,似欲即刻奔入他怀。

陆绎给她没心没肺地吓得狠,伞一歪差点脱手。忙施展轻功掠着石上水面一溜儿飞过去,足底水珠也未曾沾到半星儿便抵达她身侧,伞一抛直遮了斜入的雨点,手已经解了身上披风裹了她打个转儿仔细拢在怀里。可一下站稳,又嫌披风给方才的雨淋得太湿,恐怕冷了她,便又解掉披风,除了自己外袍给她裹上,这才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有了心思训她。

“要当娘的人,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仔细淋了雨受凉,日后给自己给孩儿都落下病根,那可真有得好受的。”

今夏自知理亏,吐吐舌头也不驳他。倒踮了足勾了他脖颈笑一笑,正欲说话呢,又被陆绎急色扶稳,扯了手来来回回地细细打量。

“整日家也不自觉,只知道乱跑乱蹦。现在可出息,刚差点淋了雨又来踮脚。之前那大夫分明说了你这胎不稳,还这般不省心。”

今夏孕后不得已歇了六扇门的活计窝在府上,如今常着女装。今日便是件家常蜜香色锁绣蝴蝶琵琶袖衫,下系湖蓝撒花绉纱裙,一头青丝随意挽了青螺髻,使一根掐丝桃花簪首的素面银簪稳了。

陆绎看了她不过裙摆最尾有些水痕,这才放心许多,拽了她手往屋里去。给她气得有些舌燥,取了桌上茶壶正要手倾一杯,今夏抢先拿起紫毫杯恭恭敬敬给他递上。

陆绎瞥她一眼,倒也没继续训,顺势倾壶茶入杯,就着她手饮了一口,忽又瞧着剔犀茶盘中剩了半白瓷方碟的梅子,不禁皱眉。

“你近日不是贪酸么?今日怎地一碟梅子也未吃完?”

今夏吐吐舌,抬手一抚脸颊,呲牙咧嘴模样。

“牙给酸了,吃不下去……”

陆绎自她手中接过杯子,放下,叹气。这才忽然想起晨起的安排。

“今儿个大夫是来过了?”

“嗯。”

今夏忽然凑近他,手指搭到他喉结上。他勉强吞咽了一口,她灵巧指尖已经极轻地滑下,沿着脖颈脉搏一路滑至胸襟,又改换全掌,贴了光滑缎面慢悠悠摩挲着下移。

陆绎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沉声呵斥:“干什么?”

抬眸却对上她笑嘻嘻眼瞳,声儿轻如贴耳,咬字却清晰,足以被他听清。

“我如今也四五个月了。今儿个大夫来,说是胎稳了,差不多,你也,可以不必强忍着了……”

陆绎俊眉一扬,眼尾危险地摹起弧度。

“夫人在提醒什么?”

今夏瞬间乖了,速速收回给他扣在掌心的手:“……时候不早了,你也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去厨下吩咐备饭了?”

“你倒真是饿了。”

今夏脸一红,装作听不懂他的话。

“饿了我倒不要紧,可别饿了你儿子。”

陆绎低头,手按上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今夏的角度只及看清他眼睫逆着昏暗光线的眨动。

“别动。”他忽然轻声说。手臂擦过腹部,揽过她腰肢,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干……嘛,啊?”今夏怕是出了什么事,问话不禁打了个颤。

“没有,”他下巴枕在她锁骨,喃喃的呼吸吹得她耳根直痒,“忙了一天,挺想你。”

窗外兀自大雨倾盆,暴注之势未有半分消退。只是几粒雨珠忽然偏离了轨迹溅落山墙,悄无声息翻影而下。

 

罢了晚膳,陆绎本欲送今夏先行归房安眠,她却直拉着他手不肯放开,道是一日未见,好容易相聚片刻,怎便得续添相思。他没奈何,只得共她归了房,且一同于桌前挑灯。

今日的卷宗剩得不多,可究竟孕中贪眠,待他批阅搁笔,今夏已经倚着他手臂酣眠。她近日里容易惊醒,陆绎便不忍挪她惊她,只得尽量维系着单手弧度,信手拾本《龟鉴》闲读。

骤雨已休,明月在天。窗扇送过夜影,皎皎勾勒雕栏仙人,流转开四时花卉。他不知不觉按下手中书卷,侧耳细听隔窗芭蕉叶上残珠叮珑。

庭院声息繁复。有风卷过檐角,被风马鳌头拦了恣意,再绕去逶迤,呼然清灵。

陆绎皱眉。他刀口舔血半生,向来耳聪目明,方才听着这一遭风声,像是遇了新阻,和缓得有些不对劲。

他不自觉攥了拳,凝神欲望窗外。身子微不可察的一动,已经被人揪住袖口。

“醒啦?”

今夏慢腾腾地揉着眼,哝哝“唔”了一声。

陆绎望向她的目光已经温润,只是噙上嘴角的笑意不寻常。

“今日昼眠了多少时候?”

“唔,大约……早膳后有半个时辰,午膳后约莫一个时辰,然后便是方才这会儿……”今夏板着指头正数得认真,忽然身子一轻,已被陆绎打横抱起,“——你干嘛呢?!”

“夫人傍晚还道得欢喜,此时便忘却大夫的话了?”陆绎笑得慢悠悠,足下却不耽搁,径往屏后行去,“况且今日既是多眠了两个时辰,匀一些给为夫,也算不上什么吧?”

今夏看着他抱着自己,一步步靠近那张两人再熟悉不过的螺钿拔步床,情知在劫难逃,意思意思地挣扎一下:“……你儿子要头痛的。”

陆绎停了停,表情像被噎到。

“……让他先习惯一下。等到出来跟着他爹练武时,指不准体力更好些。”

今夏望着他沉了半分的平静表情,只好半推半就地拢住他脖颈。

“我们娘儿俩,今儿个可是交到你手上了。”

灯帐匿影,衾褥翻浪,双蝶缠绵,莺呖燕哝。但如风伯雨师,牵扯流苏动荡。推与就,翻与覆,总轻易醉意迷神,终不免赚去了纱帐,掀翻压帐铜狮滚地转摇,撞了绣履皂靴擦地而去,居然恰抵着琐窗影子,补了窗前芭蕉半痕缺漏。

烛照渐灭,游廊流月。

 

【贰】

窗透初晓。窗前台案上清供的佛手,映照出淡淡蜡光。

今夏给这天光晃醒时,陆绎已经穿戴齐整,她抬眼便见他正坐在床沿拉着她的手,噙着笑一派温柔。

“醒啦?”

“……你还没出门?”

“来得及。今日想待你梳洗。”

成婚后他偶尔会腻她,缠缠绵绵全没半点曾经阎王样。可纵是如此,当她坐到妆台前,瞧他俯身拿起梳子来时,还是不禁心惊了一遭。

“大人,你,你干嘛啊……”

“上头。”*

他居然真的俯下身,替她缓缓篦起青丝来。她望着铜镜里他认真的低眸,修长指节在她发丝中穿梭,颜色映得鲜明,宛如工笔的画,而她迷着醉着,不免渐渐地微笑起来。

“大人你好会啊……”她喃喃声照例夸赞,陆绎却恰把她青丝挽了一握在掌心,低头贴了唇附在她耳廓。

“是夫人调教得好。”

他抬手给她盘起发髻,习武的人,终于还是手重了些,惹得她嘶嘶叫疼,双眼噙了泪,颇怨念地与他镜中的眼对视。

“你下手好重……本来都要没什么头发了,现在都要给你拽光光……”

她撇嘴委屈的样子惹得他一阵好笑。虽然瞧上去毫不愧疚,手下动作,到底还是轻缓了些。

他替她梳了堕马髻,簪一只嵌珍珠累丝鸣凤金步摇,低头在她额角碎发上落下轻如蝴蝶振翼的一吻。

“走了。”

“嗯,路上小心。”

陆绎出了正房,却没有直奔大门,而是游廊上打了个摆,倒往管事处去了一趟。

“近日六扇门可有什么消息?”

陆夫人是六扇门捕头,纵是怀了胎府上静养,六扇门的报案,例行还是会送一份到陆府。只是陆绎恐怕今夏看了跃跃欲试地操心,一直令管事收着,自己偶尔看一下,只不准今夏碰。

“回老爷,近日倒没什么大案,只是似乎来的案子琐碎了些,不像往日送来的报案那么齐整。”

陆绎颔首。

“想之前应是杨岳替今夏先行整理过了。近日上官曦临产,他抽不开身,没空理了直接送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哦对了,”管事正翻着那案宗,“倒有一桩案子几日都报来了……说是城南崔氏遭盗,取了姑娘玉钗金簪几支。奇就奇在报案已近十日,居然一点贼人的蛛丝马迹也没能追踪上。”

“玉钗簪子?还崔氏?”陆绎低头看了一眼那案子,随口道:“‘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倒不妨审讯他家小姐,自知檀郎阿谁——又何必如此麻烦。”

日色转过窗棂,显然时刻已迫。他便不得多停,转身出门,离府而去。

 

陆绎今日又归得早。

可是踩着偏西的日色踏入小院时,四下张望都见不着姑娘的身影。

他纳闷之余,究竟心焦得紧:莫不是又不省心,不安分跑出去了?

只是院内环顾一周,忽然心有灵犀地想到一点,悄然迈入房中,果见今夏歪倒在床上,被子也没盖,却睡得正香。

他瞧了好笑,足步不忍地轻了,慢慢挪到床边,又哭笑不得起来。

想来是白昼里畏天光,纵是乏得连被都忘了扯,居然还有心思摸出手帕盖了面。

他怕她呼吸维艰,轻手轻脚摘了帕子一角。

望着她小巧口鼻均匀的起伏,心安定下来。到底操劳了整日,此时放松了也觉疲乏,干脆侧过身子轻手轻脚地卧倒在她身畔,合了眼眸权当歪一歪。

不想眼皮真是沉得厉害,他一安心,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梦见了什么呢?身子像陷在绵软的云中,乏得如同大战了一场。

陆绎是被今夏醒来的起身惊醒的,但感到她轻手轻脚地试了试他稳重的呼吸,知她原是不肯惊动他的。反正后脑有些微微的疼,索性也不拂了她的意,仍旧合着眼吐息。

——但什么时候“醒来”比较合适呢?

察觉到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倚在门口小声跟侍女吩咐了晚膳,他身旁随着她的走去依稀扩散的空旷很静,足以令他听见那对话的碎音。

今夏又极小心地走回来,坐到镜台前。他听着珠钗响,梳子响,木齿滑过乌发的细声,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古人道“水晶帘底看梳头”,果然好个眼福。

入目的是她屈着弧度的手,指间握着漆黑如墨的发,半截光洁如玉的脖颈露在外面,逆着窗外流入的微弱夕照,叫他的眼在她远天蓝的云肩上的杏花暗纹上恍恍惚惚了许久方才在她珠钗落地的“呀”一声低叫中缓过神来。

她怀着身子,手又护着发髻,他恐怕她乍然弯腰有些闪失,也顾不上自己在装睡,忙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溜到她裙下去拣那支钗。可不想这动作更是惊人,他一抬头,对上的是她瞪圆的鹿眼,伴着长长一声松气的是应手滑落的乌发。

“大人你可吓死我了。”今夏拍拍胸口,“怎么有人醒得这么快的……快去躺躺,仔细气血跟不上一会儿晕过去。”

陆绎不好与她争辩自己其实醒了已久,又见她眼里温柔浓淡不似孕前,蓦然心头微酸,想起自己独享这份温柔的时日其实已然不多,怎能轻易辜负。于是也不多话,重新躺下,看着她又一次将发髻盘起,钗飞上头,回眸看他。

“你方才做噩梦了。”

陆绎还沉浸在那份微妙的醋意里,分明知她与自己言语,神思却不知游弋到了何处,莫名其妙地应了声“孩子需要锻炼,你莫太纵着他”,弄得今夏莫名其妙,走过来拍拍他的额头。

“我说,你方才做噩梦啦。”

“嗯?”

“你方才睡的时候很不安稳,咬紧牙关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抓我的手腕抓得好紧,直接把我给疼醒了。”她举起带着手链的那只手给他看:“喏,你瞧,都给你捏红了。”

陆绎起身,捧过她的手腕放在唇口轻轻吹气。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到底做了什么梦啊这么反常……”

“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是不是,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陆绎忽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

尔后他仰头朗声道:“在暗处的朋友,若不是暗探,可否出来一叙?”

短暂的沉默,而后梁上悄无声息地翻下一道人影来,落在二人身前。

今夏给这超展开惊得一愣,往陆绎怀里又靠了几分,而陆绎把她扶稳,伸手护住她肚子,沉声暗道——

“别怕。我在。”

落下那人并未对二人出手。反倒是极恭谨地对二人施了一礼。

“陆大人。”他望向今夏时犹豫了一下如何称呼,到底还是道:“……陆夫人。”

陆绎淡淡道:“你便是昨日那人?”

“是。”

今夏瞪眼,忽然脸一红,偏过脑袋小声问陆绎:“他昨日在,晚上,晚上咱俩,那什么,是不是……”

陆绎轻笑。

“你放心。那时他估计也是不好意思,走了。”

“这么说你昨晚那么……那啥,是,要试试对方会不会走?”

“——不完全。”此情此景下,他居然有心情飞快地咬了下她耳垂。

“昨夜你也算是识趣。不过既不是暗探,为何接连两日潜伏我府上?”

那人忽然对今夏施了个大礼。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今夏不知所措地看了陆绎一眼,耳畔听得那人所道是——

“还请袁捕头撤回六扇门对在下的通缉令!”

今夏蹙眉,而陆绎了然地勾了勾嘴角。

“这么说,你便是那跳墙的情郎?”

对方脸一红。

“确是在下。”

“我夫人在家安胎不插手六扇门事务已有些时日,只怕你找人找得并不对。”

那人说话的语气有些轻,似乎有点喃喃的不好意思。

“冒昧了。我听说,当年陆大人入狱三年,陆夫人彼时还是个姑娘,年纪已经不小很该嫁人了,却苦苦等着大人,日日到诏狱探看,直至大人沉冤昭雪,终才不负守候得了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如此我便想,袁捕头定是个情深之极之人。”

“所以除了撤销通缉,在下,还有另一要事相求……”

“——既都是女子,我想求求夫人劝劝阿鸢……同我私奔吧。”

陆绎蹙眉,指着他头顶那顶瓦楞帽似欲说什么,今夏却来了兴趣,抬手示意他莫言,自己护着肚子上前两步道——

“你从头说。”

 

【叁】

据此人道,他本姓元,是个读书人。三年前家中变故,父母双亡,幸而余几亩薄田,田上租金,足他混个温饱继续攻书以待明年春闱。

“年初上元观灯,我与崔家姑娘相遇于东城庙会。”

当时堕钗灯影,拾翠心许。他虽是悄悄随了姑娘寻到住处,可苦于礼法拘束,到底无计可施。

待归了家,怅惘蓬山无路,无从重回佳人,唯觉神魂颠倒,食不知味。

“新年时我方才置办了一件二手的书柜,当时失魂落魄,无意间误打误撞,竟打开柜上一个暗格,发觉其中一本薄薄的册子,竟是传闻失传已久的轻功‘梁上燕’。”

可怜他好端端一个读书人,为了得见佳人一面,竟不惜浸渍武学,夜半做贼入户。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往来幽会,互诉衷肠自不必言。所谓“被盗钗环”,自然是那崔家姑娘给的信物,可是——

“既然郎情妾意,你又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家,来日高中自是前途无量的,为何竟不上门求娶呢?”今夏问道。

“这……”那元某叹气,“原是为这事给她父母发觉的。”

原来那崔家已有些家道中落的光景,父母只生此女相貌颇不坏,便动了卖女售色的心思。

“她原本不知,初几遭我与她会,亦是极欢喜地与我商议着如何求娶的。可有日她父母为着这筹谋闯她闺中翻检妆奁之物,见少了几件贵重物事,对她大加诟骂时无意间才抖搂出来。”

“阿鸢当时又惊又羞又怕,所幸还是强撑过了她父母的盘问,但一口咬定是‘贼’,未露半点口风,这才有了六扇门的通缉。近日来我与她虽亦有见时,不过极短极冒险罢了。”

“她父母既盼以此女敛财,若是我贸然提亲,必然遭遇狮子大开口。我家清贫,我不过混个温饱以备春闱,如何应付得起?所以虽是心下极爱阿鸢,如此绝境,终是无计可施,思来想去,恐怕唯有私奔才能谐此良缘。”

“——你二人可曾有肌肤之亲?”陆绎忽然问道。

那元某愣了一下,低头闷道:“原是未有。”

“情浓之时,色授魂与,天然足以颠倒衣裳。阿鸢却是极洁身自好的女子,我不过曾握她柔荑,便是接吻也不曾。”

“此亦同是她不肯随我私奔之缘由——聘则为妻奔则妾。纵使我百般抚慰,赌咒发誓,她只哭着说虽信我此时,可终生太长如何能笃定一心一人……”

“她自爱至此,我虽愈加钦佩爱重她奉若神明,可如今死局,只怕要拆散我们二人……”

“阿鸢曾于市井中听说陆门夫妇之事,对陆夫人这般豪气女子委实钦佩,我数度闻她提及,又知晓陆夫人原是六扇门捕头,兴许求情可免我受通缉提心吊胆,如此便动了心思冒险入府,这才有这二日之事。”

那人又苦笑道:“本当陆大人倘若觉察,不过也疑心我是个偷儿罢了。却不想他竟以为我是暗探,这朝堂云诡波谲之事我也略知一二,若为此扰乱大人打算,着实歉疚万分。”

“幸而无妨。”陆绎颔首答道。

他既是说话,垂首立一侧。今夏的手还握在陆绎掌心,慢慢腾腾地回过神,但见他垂眸看着自己。

“不该是你决定吗?”她动动嘴,给他比嘴型。

“他是来找你的。”陆绎这样回她。

他感到她不自觉地紧了紧他的手,掌心有微弱的薄汗,像有几分紧张的形容。于是他温柔地回握过去,笃定地、可靠地,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传递给她。

可是今夏挣开了她的手,独自上前看着那人。

“六扇门的通缉我可以给你想办法撤销。但后一项,恕我无能为力。”

那人抬头,眼中光明一闪,又顷刻熄灭。

“夫人……”

“你肯定怪她自私吧,只知道保护自己,却不肯为你们的未来着想一二。你也许觉得她太冷漠了,觉得她还不够勇敢,你们的感情根本没有那么深厚。”

“但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需要两个人一起来面对的。”

“她不肯,她不信,自然有她自己的缘由,自己的打算,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不过是你不足以叫她安心,还一个劲地撺掇她笃信那一走了之毫不靠谱的主意,却从不想两人一同商议,一同面对,如何挺过这难关长相厮守。”

“我帮不了你,因为唯有你们自己才能解决。”

“毫无希望地苦等三年是情深似海固然没错,可就并不代表满怀警戒地小心翼翼便是薄情寡义。”

那人愣了愣,似乎有些失魂落魄,话也没说便施展功夫消失了。

陆绎看着身前的今夏也愣神般一动不动,渐沉的暮色透过窗栏疏疏密密洒落在她身上,显得她小小的身影有些哀伤。

“今夏?”他唤了她一声,抬手要去拉她的衣袖,她却猛然转身,一头扎进他怀里。

“大人,我好想你。”

陆绎愣住了。

她一直都对他笑,从他出狱那日她从雪地里向他本来奔来时就是的。后来定亲成婚,洞房承喜,一路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她虽亦有嬉笑怒骂百般娇憨姿态,望着他的时候,常常眉梢眼底都是欢欢喜喜的,像狡黠的小狐狸一直抱着肥美的雏鸡,无忧无虑,清欢恣意。

可这时候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掉下来,大珠小珠落玉盘,他只有手忙脚乱地颤抖着手指去给她抹,给她接,然后两手和她的脸颊一同湿润。

“你知道吗,那时我好想你……”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哭腔重重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有时候真的会恨你那么不管不顾地说出让我忘了你另嫁的话,真的好怕你就像原本打算的那样,为了还我把命托付在诏狱里,有时候等得难过了,恍惚了,太想你了,我甚至真的会想……”

“你是不是,不信我啊……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之间不是那么淡薄的……”

他好似又愣神了下,忽然眼圈也红了,用力地把她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道——

“嗯,我知道的,我每天都知道的……”他用劲又怕伤到她的手绷紧到微微颤抖,唇齿笨拙地打颤,却总是寻不到合适的言语,末了仅仅是认命般地一叹气。

“——我的小姑娘受苦了。”他很轻道。

“可即使那么怀疑了,我仍旧好想好想你,还想着你在那里面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有没有受苦,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她仍旧哽咽气绝。

陆绎沉默了很久。

“想你就是最大的受苦。”良久后他缓缓道。

“牢房里不见天日,那时候我想,幸好啊,今夏还能站在阳光下。”

“可是阳光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她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遇上闯不过的难关?”

“——最重要的是,她会有多想我?归期未期,其实是毫无希望的,也许她的一辈子就这样给我消磨掉了。”

“我知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护佑,可是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地想起她告诉我的时候,眼神扑闪扑闪地藏着笑意,好像认定了我就是她的金甲神人——可我都不在她身边了,我如何护佑她呢?”

“今夏,我很庆幸我现在站在这里,把你拥在怀里,而你的肚子里是我们的孩子。”

今夏慢慢听得愣了,不知不觉地停了哭泣,可此时他住了话柄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时,她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陆绎很轻很轻地说,今夏,为什么要哭呢?

她又哭又笑地伸手去触他的脸颊——

“明明你也在哭啊——”

他感到她的指尖因为蓦然沾染的湿润而微微地发凉,这才猝然发觉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流着泪,愣神之后,一下笑了起来。

“今夏,别哭。”他一点点吻着她湿润的面颊,拥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

“别哭……别哭,要笑——你知道我多么喜欢看你笑。”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你独一无二的笑声折服了我,我才这么着迷地喜欢你。”

今夏擦擦眼睛,“嗤”一声笑了。

“是这样吗?”

 

【肆】

杨岳与上官曦的儿子百日时,今夏的肚子早已显怀,撑得她一件半旧葵绿对襟长衣紧绷绷的,想来至少是多了一叉腰。

百日宴是喜事,点的戏无非皆是些热闹戏,少不了的那一出《拷红》上台时,今夏正埋头吃着杨岳专门给她下的小馄饨。

“慢些吃,别噎着。”陆绎瞥了一眼台上内容,并不上心,仍旧低头紧盯着自家那不省心的主儿。

今夏放下筷子长吁了一口气。

“太久没吃了,真是怀念得紧。大杨这个手艺真是没人能比,我怎么学也学不来的,唉。”

她抬眼看了看台上,忽然叹气。

“怎么了?”陆绎问她。

“没有啊,我就是,忽然想起上次那位元公子,也不知道他和他的莺莺小姐怎么样了……”

“傻瓜,不日就要临盆了,还有心思想别人的事。”

“我这不是,触景生情……好说歹说,咱也当了一回红娘不是么?”

陆绎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却恰在这时,身后的侍从走来与他耳语两句,一张纸条交到了他手中。

他低头展开,忽然抬手敲了呆呆看着台上戏目的今夏。

“干嘛?”她怒目而视,而他笑得自在。

“你这小鬼头倒很灵验,”陆绎晃晃手中的字条,“走吗?”

“去做什么?”

“拷问红娘有什么看的?不妨去瞧一瞧,这大团圆的戏码。”

 

京城里陆门夫妇广有盛名,一半是为着二人身份传奇,另一半则是为着伉俪情深。

众人只道陆夫人有孕后便避居府上养胎,已经鲜少见二人枉顾礼法携手街市,下馆子打牙祭羡煞旁人的场面,可今日却又一回领略了“旁若无人”这四字的精妙。

陆绎今日着的是银红绣袍,与葵绿衣衫的今夏格外相配,如此一对璧人乍然落在酒楼门前本就打眼,更何况大着肚子的女子是被男子抱在怀里的。

……倒不是说陆绎宠妻无度,实在是今夏贪嘴,兼又太久没尝到杨岳的手艺,百日宴上委实吃得不少,一出门就哼哼唧唧地走不动路,陆绎无法,又怕她伤着,只好自己动手抱着她。

“下得来了吗?”走进楼中,他问她。

“行、行啊……”今夏瞧着周遭怪异的目光也觉背后发凉得紧,自己犹犹豫豫就要下地,却被陆绎皱眉抓牢了,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她落地站稳的时候听见他缓缓松气的声音,心头不免甜丝丝地一暖。

按照字条上的指示走到包厢,又瞧见那顶熟悉的瓦楞帽,却先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

“元门崔氏鸢娘,拜见恩人。”

盈盈下拜的女子身着藕荷色对襟长衫,下系月白团花绸裙,满头青丝挽的那个发式有些繁复,今夏并不认得,但瞧见她鬓上的一只点翠流云舞凤步摇甚是精美可爱。

“恭贺新婚。”她身旁的陆绎道,“除了通缉令,拙荆并未帮上什么忙,何须你二位如此破费?”

“阿鸢想见一见陆夫人,我拗不过她。”那元姓少年笑道。

鸢娘已经行礼起身,今夏见她鼻腻鹅脂,眉目沉静,确有几分可亲之态。

鬼使神差冒出口的还是一句——

“你们的事儿,最后怎么解决的?”

无怪她挂心,整天在家里养胎,难得遇上桩有趣之事,实在闷杀她也。

对面二人对视一眼。

“喏,”那元某挠了挠头,显然微妙地发窘,“那日夫人一通话倒是点醒了我,晚间再见阿鸢,便商议了一回,最后竟当真得出一个主意来。”

“她装疯,慌了父母,更无从售她,然后再捱些时日,我去提亲,她父母自然求之不得,忙忙应了,并未在意彩礼几何,如此便赚得个皆大欢喜。”

鸢娘扯了他衣角低低唤了声“元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抬头时,恰见对首的陆夫人满面笑意,实在可亲得紧。

“是呀,只要两人同心,不是便能化繁为简,将难关迎刃而解么?”

鸢娘隐隐约约瞧见她,像是叹了一口气。

“又何必试那终身赴险的法子。”

 

走出酒楼来夜色已垂落,长街上车马来往,惹开明明灭灭流转的星火,试人声鼎沸入耳一回,眼前又是一幅极繁华阜盛之景。

“唔……”

听见身旁今夏微微哼了一声,陆绎侧目看过去。

“怎么了?”他温言问。

“腰有点疼。”

她现今月份渐渐大了,胎儿压迫,时不时的便会腰疼,陆绎瞧了虽是心疼,究竟这遭疼痛是无计可避免的,于是只得无可奈何着,且想法子替她缓解一番便是。

所以此时他不过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俯下身来,轻轻将手掌贴上她的腰肢。

“这里吗?”他瞳神凝注在她微蹙的眉心,见其弧度渐舒,方才敢下劲揉捏——实则那劲道也是极和缓小心的。

耳畔不经意溜过方才告别的那双夫妇的几句对白。

“天色晚了,不如我们雇马车归去?”

“不是上策。你我成婚,两个人的生计大不一样,如今应当精打细算、小心筹谋才好。”

“说得在理。”隐约风送男子轻笑,“步行归去,一路有你尽是良辰美景——我只是忧心秋夜凉了,你若是受了寒伤风可怎么好?”

含羞唾声,掩口笑声,灯底影里约约绰绰一番,收拢在亲昵挽手的动作。

“有幸与元郎同行,自亦然有幸从此,无病无灾。”

今夏听着看着,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却蓦然觉察到腰间陆绎的手停了下来。

她疑惑地转头看他,正见男子淡淡笑了起来。

“叫声‘陆郎’来听听?”他忽然道。

彼时风声猎猎。

 

 

 

 

 

 

 

【尾声】(就是我莫名其妙想到的最后一幕的后续对话)

“你儿子在呢。”

“他头都疼过了,还怕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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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叨原创人物:

鸢娘的设定呢,大概有很多参照糅合的8

她幸运一点,就接近于《莺莺传》中的崔莺莺;不幸一点,就接近于《绿野仙踪》中的金钟儿——两位虽然身份性格天差地别,但都是固有瑕疵却不失可爱的女性(两位的最大共同点该是她们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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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啦这个系列!

(几乎一点关联都没有的)前篇分别是《喜迁莺》与《诸般愿》。

……这篇又是一年一度的骂元稹渣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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